家乡的老年人几乎都吸烟,吸旱烟。一尺来长的竹制烟管,一端装上一个铁质的烟袋锅儿,烟袋锅儿底部的烟管儿上,用线系着一个黑色或蓝色的烟布袋儿,恍恍荡荡地提溜儿着。烟管儿的另一端就是烟嘴儿,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烟袋哨儿。有铁制的、铜制的、玉石制的。当然,旱烟袋也有简简单单、直不楞通一根棍儿、根本没有烟哨子的。
闲聊的时候,大家就胡乱地蹲在一起。各自从烟布袋儿里安上一锅儿烟,掏出火镰子,啪啪地打着火儿,将烟点上;猛吸几口,一缕缕白色的烟雾从鼻子嘴里跑出来,非常惬意。这时,大家就互相比较着烟具,看谁的烟管油光发亮、谁的烟丝儿金黄细软、谁的烟布袋儿是有刺绣的,谁的火镰子用起来顺心等等。比得最多的是烟袋哨。如果谁新弄到一只哨子,立马会引起大家的注意,总要伸出手来,仔细端详把玩评论一番。
姑姑、伯父、父亲都吸旱烟。姑姑回娘家、姐弟们坐在一起的时候,边拉家常、边吸烟。旱烟味又大又冲,屋子里烟雾缭绕,常常呛的母亲拿着蒲扇来回扇。姐弟们也换着烟袋吸,一点没有互相嫌弃的意思。常常是接过他人的烟袋,顺手在烟袋哨上抹一把,直接装烟丝、打火镰子、放在了嘴里。父亲的烟袋上没有哨子,简简单单一根竹筒儿,末端黑乎乎地让人看着很不体面。姑姑和伯父都不愿意用他的吸。所以,只有他们二人可以随意交换,边抽边说着体己话,说着说着又对着父亲摇起头来。
姐弟三人,持家理财态度有很大不同。伯父一生操持农活,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,擅长饲养家畜家禽。在我的印象里,他那坐东朝西的大院里,有牛、有驴、有羊、有猪、有鸡鸭鹅,还有一间磨坊。堂哥堂姐六七个,整天热热闹闹,日子过得相当瓷实。姑姑早早出嫁,姑父一根扁担走四乡,倒腾些小杂货赚钱度日月,过得也比一般庄户人舒坦。而我家,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保管,操心多却挣不着啥东西,根本顾不上家。更令别人看不惯的是,鼓捣俩钱,都让我们弟兄扔到了学校里。别说买上一只好些的烟袋哨,连买盐打油还要掂量着呢!
看着姐姐哥哥摇头,父亲知道他们心疼自己这个老兄弟,还想劝说着让我赶紧下学——省钱不说,还能帮助干点农活。每逢此时,他总是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,将自己那无哨的旱烟袋挽一挽,尴尬地别在身后,自我解嘲地岔开话题。姑姑看看在一旁闷声不响烧火做饭的母亲、看看自顾自拿着一本连环画头也不抬的我,将自己的烟锅儿在鞋底上狠狠地磕了磕,一下子站起身来,对伯父说:“走,到你那院吃饭去!”任凭母亲红着脸怎样挽留,他们二人啥话不说,气咻咻地走出门去。
父亲坐在那里,只是叹气,好大一会儿不动弹!
到大学报到后的第一个周末,毫不犹豫地在一个玉制品商店花十五元买了一个烟袋哨。要知道,当时国家给我们师范生每月的补贴也就二十三元钱,那差不多是我大半个月的生活费。我将烟袋哨寄回家中,信中告诉父亲是四元钱买的。
后来听说,父亲埋怨我乱花钱,很多天舍不得使用那个玉石烟袋哨。他将哨子用细布擦了又擦、用手暖了又暖,弄得锃光发亮,油奶奶地透着润、透着软。装到烟筒儿上之后,从不拿着烟袋哨在老弟兄们中间炫耀。如果有人喜欢,就拿出来让他们随便看、随便抽;说是孩子在外边遇见了好卖家、捡了个便宜,花五毛钱买回来的。一边说,一边暗暗地笑。
姑姑再回娘家的时候,他们姐弟仍在一起吸旱烟。姑姑和伯父一个劲儿夸这个烟袋哨确实咋看咋好看、咋用咋受用。父亲仍是不说话,将自己的烟袋递过去,让他们随便抽。姐弟三人说说笑笑。说老大考上学了,老二在上高三;等他们都参加工作了,要不了几年,日子会好起来的。
父亲一直在用这个烟袋哨,直到他溘然长逝。我们将旱烟袋放在棺材里让他带走,让他在阴间里烦闷孤单的时候吸吸旱烟,算作是一种陪伴。伯父总是自言自语地说:为啥年纪不大就走了,为啥年纪不大就走了?那是出苦力太多。上山、下地,割麦、送粪,哪一样重活不是他一个人干!
是的,父亲姐弟三人,伯父活到八十六,姑姑活到九十三;而父亲的生命定格在六十五年!
(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)